后宫如懿传

作者:流潋紫


  进忠皮笑肉不笑道:“皇上口谕,赐凌云彻为翊坤宫太监。即日入侍皇后。”
  没有人回应,只有幽长而乱了节拍的呼吸,在死寂的殿中闷闷响起。进忠略略定神,看见如懿平静的脸庞,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,透露出死一般的震惊与痛惜。
 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,狠狠漏了一拍。几乎是喘不口气来,她真的忘记了,呼吸是何物。
  直到,直到进忠唤了凌云彻进来。
  许是大伤初愈,他整张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,人瘦成了一杆枯竹,被两个小太监半扶半拉扯着。进忠含了谦恭的笑意,“凌云彻,还不给主子请安。”
  凌云彻望着她,艰难地弯下腰去,“奴才六品太监凌云彻,给皇后娘娘请安。”
  进忠浑然是教训的口吻,面上却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,“从前你是伺候皇上的,如今伺候皇后娘娘。皇上与皇后体同一心,你可别生了轻慢之心,一定要好好伺候,做好奴才的本分。”
  这话本无错,可如懿听着耳中,浑身如被针刺,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。
  从未这般恶心过。
  偏偏进忠还道:“除了凌公公,皇上还赐皇后娘娘真珠龙华十二领,甜白瓷葫芦瓶两对,玛瑙灵芝如意件一对,同心结一对,都是成双成对的好东西呢。”他又笑,“皇上还说,有些日子没见娘娘了,今晚会来与娘娘同进晚膳,请娘娘预备着。”说罢,便领了人将东西搁下,出去了。
  容珮熟门熟路地将东西接下,便领了宫人退下收入库房,一并也掩上殿门,只余凌云彻与如懿二人。
  相对间,唯有黯然。
  她的喉间像是吞了一枚黄连,吐不出,咽不下,唯有她自己明白,那种苦涩的汁液是如何无可遏制地逼入心间,恣肆流溢。
  她的舌头都在颤抖,字不成语,“我没有想到,会到这种地步。”她恍惚,“凌云彻,我们怎么会到了这地步?”
  如懿蹲下身来,以一种同等的姿态,凝望着他的眼睛。她分明从他漆黑的眼底,看到了自己的哀伤与歉意,还有那种无可言说的屈辱与痛心。
  “皇上的疑心,已经毁了微臣…”他很快觉出自称上的不合宜,笨拙地改口,隐忍着巨大的屈辱,“毁了奴才,不能再毁了娘娘。”他想笑,那笑意却是惨然,“其实皇上,不算疑心错了。奴才是自作自受,若再牵连娘娘,是奴才万古难赦之罪。”
  她穿着高高的花盆底,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艰难。她双手撑在石青洒金晕锦毯上,因为过度的用力,指甲泛起暗朱色。那分明是鲜血的颜色,可是她觉得冷,无来由的彻骨的冷。殿内烧着地龙,燃着火盆,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仿佛有风,吹起她裙角的涟漪。可是窗门紧闭,并无漏进一丝风的可能。
  凌云彻的指尖抵着她的指尖,是寒冰与寒冰的相触。他轻声说:“娘娘,你在发抖。”
  呵,她居然感觉不出自己在颤抖,就像自己满心的痛,眼底却干涸得发涩,没有一滴泪。
  连眼泪,都不知从何流起。
  她可以听见自己的生意,枯哑、艰涩,像发锈的铁皮,“对不住。凌云彻,对不住。”
  他的声音极轻,唯有她靠得这般近,才能听清那声音里的一丝战栗,“娘娘没有对不住我。这样也好,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陪伴在你身边,也可以结束一段痛苦的姻缘。于我,于茂倩,都是好事。”他忽然扬首,叩拜,“多谢皇后娘娘成全奴才。”
  如懿沉重地摆首,“不,你不是奴才。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,却因为我而成为低贱的奴才。”
  云彻苦笑,那笑容底下隐隐有几分平静的痛楚,“一等侍卫也好,太监也好,其实都不过是宫里的奴才,并无区别。如果皇上此举可以平息怒火,保全娘娘,那奴才甘之如饴的。”
  天地间宛然有雷声震震,风卷残云疾聚疾散,悲悯与哀伤翻涌而上,不可遏止,泪水潸潸而下。她背着他,不愿让他瞧见自己的眼泪,连哽咽也沉没着吞入喉底。
  可是她遏制不住,自己颤抖的双肩。
  凌云彻仰起身,静静凝视如懿的身影。殿中声息全无,珠帘重重掩映,空余雪色残照。她的侧影与一枝瘦梅相似,有不胜之态。他黯然不已,“皇后娘娘是为奴才难过么?奴才低贱,不值得娘娘难过。”
  “不是的,不是。”她的悲怆因为懂得而更显脆弱,“凌云彻,我在这个地方,我站在万千人中央,哪怕我笑着的,也只有你看见我眼底的一点泪光。这半生里,我的荣耀或许未曾与你同享,但每一次落魄,都是你默默扶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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