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宫如懿传

作者:流潋紫


  三宝凝神须臾,咬了咬牙,伸手扶住凌云彻的臂膀,含了一抹泪光,恭敬道:“您请吧。”
  云彻吃力地扬起唇角,“愉妃娘娘,我方才说的话,并非是想避死,而是觉得死有所值。”他无比郑重,鞠身道,“愉妃娘娘,烦请将我临死之言,告知皇后娘娘。请皇后娘娘善自珍重,否则,这世间连唯一能记得我的人都没有了。这样,我才死得其所。”
  海兰的嘴唇微微发颤,她死死咬住,许久,终于咬出一个深深的血红的印子,正色道:“你这样的话若是落到皇上耳中,真是比真与姐姐有染更严重百倍。中宫的清誉怎能容你如此毁损?中宫的威仪尊贵,又如何会记得你这样的草芥之人?”她的话说得肃然,视线不自觉地避开云彻恳切而坦然的目光。她的指尖簌簌地颤动,凤仙花染就的纤纤素指泛起暗红的血滴似的摇曳。末了,她还是长叹一声,“罢了,你的话我会一字不遗地传到。毕竟,我也和你一样,只希望姐姐安好无恙。”
  云彻含着感激的笑意,“多谢愉妃娘娘美意。”他慨然叹道,“云彻一生孤苦,几度离难受屈。若非皇后娘娘将我起于污泥之地,我何曾能有一日畅意?唯今一死,一偿多年相知之意。”
  他闲闲道来,谈笑之间,仿佛生死亦是轻于鸿毛之事。那种脉脉的温暖与他此刻清癯衰败的面容并不相符,然而海兰心底像被什么动物的细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,不重,却咝咝地痛。
  积蓄多年的疑惑如阴翳出岫,喷薄涌出,她知道他快死了,且必死无疑,这句话不问,只怕再也得不到答案,只会腐烂成为心底永远洗拔不清的淤积。她示意三宝等人退到门外,迫近于他,缓声道:“其实我一直想问,你对姐姐,到底是何等情意?是真心思慕姐姐…”她犹豫片刻,“还是只把她当做魏嬿婉之后的第二人?”
  他的目光清澈得能见到自己惶惑而不安的面容,“嬿婉于我,是少年时的情意,如今已不堪回首。而皇后…”他忽然笑,“愉妃娘娘,你相信么?有些感情会自男女相悦而起,却最终超越男女之情。”
  海兰的脸上有不能掩饰的畏惧与回避,“那是不是更可怕?”
  云彻笑意淡淡,“我不知道,但多年以来,我深觉我所得到的欢喜,比忧惧更多。所以,此生无憾。”
  海兰素来心思沉敏,此刻亦有糊涂神色,甚是不解。片刻,她沉沉摇头,“我不相信。”
  云彻宽和一笑,“我知道许多人都不信,但皇后娘娘懂得,便已足够。我只盼两相安好,哪怕隔得再远,哪怕只能偶然一见,也能见她真心笑颜,我亦心安。若不能如此,哪怕失我之欢,只她安好便罢。”
  海兰怔在原地,仿佛震动已极,久久痴痴不能语,似乎有万千思量,须得细细分辨。许久,她终于缓缓道:“你说的我虽不是很懂,也不是很信,我总以为,男女之间并无这样的情感,但,或许,你是真心的,也是对的。只为你这句话,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,我都会尽全力为你去办。”
  云彻微微摇头,摸索着从袖中摸出一枚红宝石粉戒指摊在手心,定定道:“这是我很多年前送给嬿婉的。”
  海兰颇为意外,却很快镇定,“见她戴过几次,还以为她怎么稀罕这么不值钱的东西,原来有这么一段故事。”
  云彻微微颔首,难过道:“总算她还有心。”他深深望住海兰,“这个东西,算是我和嬿婉的定情信物。至于有没有用,都交于你了。”
  他微微一笑,甚是恬和,“我快死了,你还活着。以后皇后娘娘的一切,便只能烦着你了。”他凝神片刻,艰难启齿,“我知道,这次的事,少不了嬿婉的嫌疑。但,请你看在这枚戒指的分儿上,且恕她一次。”他咬一咬牙,“若她往后还是心术不正,那么,我也帮不得她了。这枚戒指,还是有用处的。”
  海兰的眼死死盯着墙角某处,似要钻透了墙洞。良久,她终于重重地点头,别过脸,不愿再面对凌云彻云淡风轻的脸,“我听你这一回!”说着又吩咐,“三宝!快些!别夜长梦多!”
  云彻十分配合,步履艰难地走到行刑的阔长凳上。那条长凳宽四尺,长七尺,正好躺下一个人。因是用了多年,留着不少污秽的痕迹,宫中不知多少宫人便死在这长凳上。海兰瞥了一眼,无端地便有些恶心,上面那些痕迹分明是一个个垂死的人留下的挣扎,汗液,尿迹,或是被绳子勒出的血痕。云彻并不在意,他平躺其上,如同卧于高榻,从容而闲和,仿佛告别了人世间所有的繁杂痛苦,终于能得一息歇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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